湖北省黃石市大冶市茗山鄉華若村鐘家庄灣,一口水塘“故事多”。
塘邊的兩房人家,同出一宗卻吵吵鬧鬧20多年,田地、山場什麼都要爭個上下。洗衣取水的一口塘,硬生生被隔成兩個“半月塘”。村裡調解多年,這個結也沒能解開。
后來,村灣成立了理事會,雙方都有人當選成員,理事長請雙方平心靜氣坐下來,事兒說開了,隔閡散了。如今,“半月”重圓,塘邊還修葺一新,人們在這裡打水、散步,一片祥和。
“半月塘”現象,是折射鄉村基層治理困境的一面鏡子。
2015年10月起,大冶市在茗山鄉試點“黨建引領·活力村庄”建設,調整自治單元,打破傳統村組管理格局,建設村庄理事會,努力破解農村基層黨建困局、鄉村治理困境。
兩年多來,2467個理事會,在全市322個行政村鋪開,1.23萬名理事會成員活躍田野鄉間,昔日暮氣沉沉的村庄被漸漸喚醒。
今年年初,大冶市入選民政部“全國農村社區治理實驗區”。近日,記者來到大冶,探訪村治背后的故事。
困境倒逼改革
說起過去當村干部的感受,大冶市華若村村支部書記、村委會主任柯亞軍就3個字:“不好干”。
“誰家丟了隻雞也要找我解決。”柯亞軍感嘆,村委會就4個人,根本忙不過來。比如“半月塘”的事兒,他曾幾次派小組長上門勸解,但一方認為小組長與另一方沾親帶故,很難調解。
柯亞軍2014年接手前,這個村5年換了6任村支書,村集體沒有收入,年輕人大多出門打工了,成片成片的田荒了,村裡矛盾多,調解工作難做,黨員隻有16個,都是“老一輩”。
這樣的困境,不只是華若村存在。2014年,茗山鄉新鄉長余顯軍到任,當時鄉裡29個行政村、44359人,大量勞動力去了城市,心散了、人走了、地荒了。
在大冶市委支持下,茗山鄉黨委組建了3個調研組,對全鄉困境村來了個大摸底。
調研結果不容樂觀:村委會管轄半徑太大,群眾內部利益紛爭盤根錯節﹔小組公共事務沒人管,公益事業群眾積極性難調動﹔先富的村民或沉迷賭博,或揮霍無度、無所事事﹔少部分能人想干事缺乏舞台。
一些村兩委找接班人難,在華若村,此前任期最短的一任村支書甚至隻干了兩個多月。
“七個干部八顆牙,人人都是白頭發”,研究農村問題20多年的湖北省委政研室處長余愛民對此深有感觸。他在很多地方調研發現,每次開會坐一塊,村干部、小組長們年齡普遍偏老,大多隻會用老一套方法做工作,市場、法治、科技觀念欠缺,干起工作來難“得勁兒”。
在鄉村“暮氣沉沉”的另一面,鄉親們不是沒期待:一盼村裡有帶領大家致富的能人,能在家門口就業有份不錯的收入﹔二盼村容村貌能更優美,生活得更舒適﹔三盼能“出人頭地”,做點鄉親們都認可的事光耀門楣。
在黃石市委副書記楊軍看來,新時代農村群眾對物質的需求、精神的需求更多元,對美好生活向往的內涵也更加豐富。
與此同時,農村沿用的主要管理方式,依然來自計劃經濟時代,幾十年前修庫筑壩、上山下湖、隨叫隨到,開會議事、籌資籌勞、一呼百應的情景不再﹔農村分田單干后,農民組織化程度逐漸降低,傳統的小組功能逐漸弱化……
“農村基層治理混亂、基層黨組織號召力不強。單靠老一套管理模式,已很難適應現實需求。”大冶市委意識到,新形勢下,要實現鄉村振興,一種須適應時代要求的新的鄉村治理運行機制,亟待建立。
誰來激活沉寂的村庄
2015年10月,按照黨政主導、村民自治、依法治理的改革思路,大冶市委市政府在茗山鄉開展農村基層黨建創新試點工作,探索構建新的治理體系。
既然原有的村民小組功能弱化了,改革第一步,就從劃分自治新單元開始。
茗山鄉廣征民意,大部分村民認為,原有的村民小組把同一個祖宗留下來的灣子分割而治,不同家族間凝聚力不強﹔如果按灣情、親情、血緣、地緣,就近重新設置小型村庄,可以增強大伙兒的歸屬感和認可度。
在保持原有村委會設置格局基本穩定的前提下,以自然村(灣)為主體,181個村庄在茗山鄉29個行政村裡劃分出來。
一個原則是,新劃分村庄必須依法依規,須經村民代表大會討論同意,獲鄉鎮黨委審批、民政部門備案。
大冶鄉村歷來有紅白喜事等各類“理事會”,一些村民間難協調的事,由理事成員一張桌子前議事表決,公開公正、效果好。在市委支持下,茗山鄉決定在每個村庄組建一個村庄理事會。
很快,一套以村黨組織為領導核心,以村委會、村庄理事會、農戶為三級自治架構的“1+3”全新治理體系構建起來。
考慮到自上而下選派不一定符合民意,茗山鄉黨委明確:理事會成員必須來自村庄內部、民主推選產生。
一戶一票。村裡那些為人正派有名望的人、黨員、老干部、致富能人,被選為理事會成員。
“我家在灣子裡人算少的,沒想到,總共122戶我得了106票。”在茗山鄉彭晚村,獲選理事長,彭家灣村庄致富能人彭學軍很自豪。
“黨建引領”之下,一批村庄黨小組迅速同步建立。在鄉鎮黨委、村兩委、村庄黨小組的護航下,村庄理事會職責被確定為:服務黨建、助力發展、村庄整治、調解維權、科技服務、文明創建。
“牌子挂起來,要是做不到,鄉親們可是要來鬧場子的。”彭學軍指著議事室外一副黃底紅字的對聯“秉公理事——樹公心得人心眾願眾籌歸眾望、接地氣揚正氣三嚴三實惠三農”,言語間沒有半點馬虎。
彭家灣村庄議事室內,履職記事本、賬務公開本、民生意見冊上,每件事項記錄詳細,村民隨時能來翻看。村庄理事會還每半年接受群眾測評、村委考評、支部評議“三方考評”。
記者隨手打開一個記錄本,翻修村庄廣場、新建公廁……這些由村民們共同表決出來的意願事項,進展、捐款捐工情況、開銷明細,皆記錄詳實。最小的一筆開支“4元”,系購買紙筆。
一套相應的獎懲政策,及時出台。
2017年4月25日,一份《大冶市村庄理事會激勵保障辦法(試行)》文件,攪動了這場改革的一池春水。文件稱,大冶市每年將整合不低於1億元的項目資金,支持村庄理事會開展公益事業項目建設。
“群眾出一點、社會捐一點、政府補一點。”彭學軍注意到,“這樣一來,做的事兒既符合大伙兒的意願,又不愁錢,好辦多了。條件差點的村民,自發出工。”
“從為民做主到黨建引領下的由民做主,群眾籌資籌勞的積極性大大激發。”來自大冶市委農辦的數據顯示,去年全市所有村庄共投資3.56億元,3082個村庄整治項目落地。
“到村委,開會去!”這句話,從村民的記憶中重新走出來。
微自治撬動大變革
灣子裡一條爛泥路的變化,讓大冶市茗山鄉鶴橋村彭偉村庄74歲的老人彭文達感嘆,“理事會做實事兒。”
這條路,10多年來又窄又坑窪,55戶人家“家門口走路還得看著腳下”。現如今,不到兩個月,爛泥路變成寬敞平坦的水泥路。
村裡曾前后籌備3次,但灣子底子薄,加上涉及部分村民利益,村兩委的工作千頭萬緒,一直沒修成。
2017年,村民選舉出的村庄理事會理事長彭紹雄,帶頭把自家老宅拆了,其余幾個理事會成員緊跟著,也把自家門前路基讓出來。其他人家,再沒好意思爭了,紛紛讓步、修路。
理事會成員的奉獻與效率,大伙兒看在眼裡。隨后,彭紹雄又帶頭捐資安裝路燈,還引進自來水、修好健身廣場……一年時間,彭偉村庄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。
村庄公益設施一點點完善起來,群眾利益糾紛一件件化解,移風易俗文明新風落地生根,黨的農村工作持續探索創新。小改革帶來大變局,理事會的成立,很快在大冶鄉間田野掀起一股鄉村振興的震蕩波。
如同彭偉村庄“一條路修十幾年”,農村公益設施建設,以往並不順暢。
分析原因,彭家灣村庄理事會理事長彭學軍這樣概括:以前,政府自上而下一手包辦、行政命令式的做法,出發點雖好,但同時也造成村民“等靠要”的思想泛濫,往往“上面搞得風生水起,村民事不關己”。一些公益事業做了,群眾的積極性並沒調動起來,滿意度“自然高不到哪兒去”。
在彭家灣村庄,理事會成立后,第一件事便是開村民大會。大家想把村庄建成什麼樣?最想做的是哪幾件事?理事會收集、商討村民意願后,報上級研判批准。
憑借同一灣子多年的親緣、地緣、業緣優勢,借助大冶市“黨建引領·活力村庄”項目資金支持,在理事會帶領下,建文化禮堂、公共食堂引自來水……一件件大家真正想干、又符合政策的事兒,很快從無到有、變為現實。
修公廁是彭家灣村庄村民們多年的心願,以往沒人組織,一直沒建成。理事會將其提上日程,大伙兒有錢出錢有力出力,讓大伙兒感慨的是,“有位村民是貧困戶,大伙兒捐款他沒錢,修公廁時就主動來搬磚打雜。”
與彭家灣村庄一樣,在陳貴鎮王垅庄,理事會甫一成立,半個月內連續召開理事會會議、村民代表會議和村民大會,征求村黨支部意見,六大工程破土動工。不到3個月,家家戶戶門口通了水泥路、亮了路燈、清了門口塘。
自己的村庄自己建。茗山鄉負責人余顯軍注意到,一個個村庄一天天變美了,村民精神面貌變了,“用村民自己的話說,媒人來了回去后肯定說好話,兒好開親、女好對婿。”
基礎設施改善,只是2467個村庄蝶變的一個方面。有了理事會,以往讓村干部頭疼的村民大小糾紛,也逐步化解在基層。
還地橋鎮長嶺村,長期存在土地、鄰裡、婆媳、老人贍養等一批“政府管不好、干部管不了、社會無人管”的問題。
2016年年底,村裡盧家灣村庄新堰承包合同到期,要進行第二輪承包。競標過程中,原承包人盧強(化名)想要繼續擁有承包權,處處阻礙、還大罵參與競標、同一個灣子的盧蒙建。
作為宗親的理事會專職調解理事成員盧昌,上門給盧強做工作,勸他“莫為點小錢,損害了整個家族的形象”,幾句話一說,盧強紅了臉、低了頭。盧昌又請盧強和盧蒙建坐在一起,話說開了,雙方摒棄前嫌、握手言和。
“有的村民不怕政府說,就怕鄉親們戳脊梁骨”,華若村村支書柯亞軍也感同身受:有了強大的理事會隊伍與村庄黨支部、黨小組力量,代表集體來主持公道,“村委會的工作輕鬆了許多,自己和村兩委干部也可以騰出更多精力,帶領大家搞新農村建設。”
“私事不出庄、小事不出會、大事不出村”,大冶市委組織部最新統計數據顯示,全市89.3%的農村信訪矛盾糾紛,得以在村庄理事會解決。
鄉村振興,人才筑基
兩年多來,一批能人回到家鄉,找到鍛煉自我、助力村灣發光發熱的舞台﹔一批優秀的理事會成員與村民,逐步向黨組織靠攏﹔以往基層干部“青黃不接”的困局,逐步破解。
這樣的一個“練兵場”,為助力鄉村振興發掘、凝聚、培養了一批人才。
茗山鄉楊橋村現任村委會主任金國榮,原本是個體老板,給兒子修建婚房回了老家。村民覺得他能力不錯,推選他當村庄理事會會長。一年多時間,金國榮把各項事務搞得有聲有色。經組織考核,他被選進村委會工作。2017年,他積極向黨組織靠攏,如今已成為一名黨員。
大冶市委組織部綜合干部科的王定政介紹,伴隨這場改革,探索推行出的基層干部“兩培一選”機制,把優秀的理事會成員培養成黨員,把優秀的黨員理事長培養成村干部,把優秀的村干部選拔進鄉鎮干部隊伍,“如此一來,既解決了基層干部后繼乏人問題,又打通了基層干部晉升渠道。”
在大冶市,曾任晏庄村庄理事會長、村支書的柯才勝,因工作業績突出,已進入鄉黨委班子。
來自大冶市委組織部的數據顯示:2017年,全市村庄有1586人申請入黨,這徹底改變了過去“全村3年發展不了一個黨員”的尷尬局面。
而這其中,理事會成員佔據了1/3。21名理事會成員,先后進入到村兩委任職,5名表現優秀的村黨支部書記,直接進入鄉鎮黨委班子。
黃石市委組織部黨建科科長夏忠強算了筆“賬”:短短兩年多時間,2467個村庄理事會背后,1.23萬名理事會成員活躍在大冶田野鄉間﹔與村庄理事會建設配套的村庄黨支部或黨小組,也組建起來,涵蓋黨員1.21萬人,“也就是說,一個行政村直接參與鄉村治理的力量,至少達到50人以上。”而在過去,一個村包括村兩委干部、村民小組長,隊伍才10余人。
黃石市副市長、大冶市委書記李修武說,以前村“兩委”換屆找不到合適的候選人,發展黨員找不到對象,現在突出黨建引領,把農村先進力量、優秀人才發展到理事會,優秀的理事會成員培養成黨員和村干部,人才隊伍徹底被激活,黨建引領、由民做主的農村管理體制創新得以實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