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西沁源:一個英雄縣的脫貧故事

鄭晉鳴

2018年04月03日08:08  來源:光明日報
 
原標題:山西沁源:一個英雄縣的脫貧故事

 

  圖為沁源縣委書記金所軍(右三)在調研脫貧攻堅情況。資料圖片

  圖為法中鄉村民在沁源農豐菇業有限公司大棚內修剪白靈菇。資料圖片

  編輯部:

  今年過年時,從山西老家傳來消息:我出生的山西省沁源縣就要整體摘掉貧困的帽子了。當時我半信半疑。離開老家已經整整40年,當年家鄉的確很窮,全縣人均耕地僅為1.6畝,全是山地。全縣13萬人自己種的糧食不夠自己吃,靠著國家救濟熬日子。每遇到天災人禍就會有整村整家的人成群結隊,外出討飯。

  這樣一個遠離城市的窮山溝到底靠著什麼脫了貧?為了解開這個疑惑,在征得報社編輯部同意后,我回到家鄉一探究竟。從大年初一到初十,我在沁源縣採訪了10天,14個鄉鎮全跑遍了,200多個村寨跑了大半。無論走到哪裡,老百姓都會說起家鄉的脫貧故事,無不讓我感慨萬千。從酸走到苦,再從苦中品到甜,隻有聽過、看過、經歷過,才會知道沁源縣10年脫貧路上的酸甜苦辣。

  1.縣委書記的成績單

  山西省沁源縣是個窩在山溝溝裡的縣城,佔地不小,足有2549平方公裡,離最近的長治市還有100公裡。現在全縣有16萬人口,5座較大煤礦,老百姓大多靠種田過日子,少部分做煤炭生意或者外出打工。高山多、平地少,縣裡的綠化居全省之首,是全國的綠化先進縣。

  離家40年,我回家的次數並不多。不過每次回去,都有新發現、新感想。第一次回家是30年前,那時候鄉親們大搞包產到戶,基本解決了溫飽問題。后來斷斷續續回去過幾次,都是走馬觀花,沒有太深的印象,感受最深的是10多年前的2005年8月,當時正趕上煤炭漲價,全縣經濟活躍,搞煤炭的人個個喜笑顏開。當時令我最感慨的是,由於這種單一經濟模式的發展,搞煤炭的人很富,種田的人很窮,形成的貧富差距比較大。第三次回家是5年前,黨的十八大召開后不久,大家伙兒開始謀劃“共同富裕”。這次回家,看到這個16萬人的縣城真正脫貧了,老百姓的日子越來越紅火。

  沁源縣雖小,卻有著一段光輝的歷史。1942年日軍侵入沁源,百姓把水井填死、碾磨炸毀、糧食運走,躲到深山老林與日本人周旋。敵人飢寒交迫,被八路軍全殲。

  “從前我們圍困敵人,如今我們圍困貧困。”在縣委大樓,我見到了正月初一還在加班的縣委書記金所軍。他說,沁源縣不愧是座英雄的城,從圍困日本鬼子到圍困貧困,沁源人民都沒服過輸。“這股毅力是這片土地的精氣神兒,也是最大的人文特征。”

  說著,金所軍向我亮出了一張脫貧成績單:去年,縣委將14個鄉鎮劃分為南、中、北三個“戰區”,把最優的資源調度到脫貧攻堅布局上。僅1年時間,全縣就通過促進就業帶動2782人脫貧,發展產業帶動4014人脫貧,金融扶貧帶動3276人脫貧,生態補償帶動1521人脫貧,社會保障兜底脫貧1030人。貧困群眾在這一年全部摘掉了貧困的帽子,全縣貧困發生率也降至0.05%。

  2.山旮旯裡種出了金蛋蛋

  大年初三,我來到沁源縣赤石橋鄉段家坡底村的日光大棚裡,隻見一株株康乃馨含苞待放,長勢正旺,村民楊寶成正忙著澆水施肥。見我到來,他掰著手指頭算了筆賬。“村裡搞集體經濟,我家承包了一個大棚,種了一萬多株康乃馨,每株5角錢。我自己在大棚裡打零工,一天50元,這樣算下來,年收入至少有6000元。”

  嘮完嗑,楊寶成邀請我到他家裡吃午飯。他的家是兩層土木結構,也就是老式的土坯房。樓上主要用於晾晒存放糧食,正堂外有一個院子,院牆用磚頭砌就。沁源的居民樓大多如此。

  楊寶成家的午飯是4菜1湯1鍋面,對於他們一家人來說,這是一年中最豐盛的一頓飯。“我們這裡地勢不好,農業發展受限制,以前連飯都吃不上。”楊寶成感慨道,近幾年,村裡撥款扶持農業生產,村集體修建大棚,合作社經營管理,一分也不用我們掏,年底還有分紅,比過去日子好太多咯。

  楊寶成只是沁源縣老百姓通過產業脫貧的一個縮影。據了解,2017年以來,沁源縣按照“一村一品一主體”的要求,以“合作社+貧困戶”的模式,重點支持夏季草莓、高山蔬菜、黑山羊、食用菌等6大類307個產業扶貧項目發展。

  拜別了楊寶成一家,記者繼續向大山深處邁進。一路上,一座座嶄新的村衛生室讓記者眼前一亮。“在沁源縣所有貧困人口中,因病致貧人口佔比超過35%,是致貧第一大主因。”沁源縣副縣長暴安寧介紹,近年來,沁源縣實施健康扶貧“心貼心”服務工程,送醫療服務到基層,讓全縣1967名因病致貧的老百姓不出村就能享受到優質的醫療服務。

  走進郭道鎮康家庄村新建的標准化村衛生所,隻見200平方米的診室敞亮潔淨,治療室、觀察室、藥房三室分離,無菌櫃、呼吸機、血糖儀等設備一應俱全,地板、牆壁干淨整潔。“以前看病要去10裡外的鎮上,一來一回就是大半天,像我這樣的雙腿殘疾的人根本吃不消。現在不出100米就能看病拿藥,方便多了,健康也有了保障。”剛做完身體檢查的村民任貴明說。

  28年前,任貴明患上了直性脊椎炎,由於家境貧困無力醫治,導致病情加重,喪失勞動力。“多虧了縣醫院給我開了‘綠色通道’,直接安排我入住扶貧病房,縣醫院的骨科專家主刀治療,不到3個月,我的病基本好了。”任貴明拄著雙拐,拉著我的手滿含熱淚地說,真沒想到我這輩子還能走路。

  手術成功的任貴明重獲生活的希望,病好了,人也開朗了,整個臉上充滿了陽光。“手術前后總費用共3.2萬元,農合補償、民政補償和醫院資助報了一大半,我自己隻花了8000多元。”

  不僅是任貴明,沁源縣的所有老百姓在醫療方面都獲得了大大的實惠。數據顯示,截至2017年年底,沁源縣累計派出醫療專家2300余人次,入戶診療7000余人次,並對貧困患者進行撥款救助,基本解決了貧困戶看病難、看病貴的問題。

  沁源的脫貧,帶來的是整個農村結構全方位的變化。金所軍說,沁源與其他貧困地區不同,必須看准方向,走自己的脫貧之路。歸結起來就是,揚長不避短,黑色經濟與綠色經濟齊發展。

  針對管理鬆散、規模較小、產品單一的煤焦企業,縣委領導班子從整治煤炭運銷的黑市開刀,實施了“統一計劃、統一價格、統一合同、統一發票、統一結算”的“五統一”全面經銷管理機制,規范了煤炭市場和經濟秩序,消除了安全隱患。

  有煤卻不完全依靠煤,而是發展多元化產業,是沁源經濟發展的主要思路。眼下沁源的森林覆蓋率超過60%,縣委領導瞄准了這一優勢,充分利用煤炭積累的資金大力發展綠色產業,使得“綠色”隨著“黑色”水漲船高。以特色農業發展為主調,通過“公司+貧困戶”“合作社+貧困戶”模式,縣裡大力扶持沁豐薯業等骨干龍頭企業,推進新康源、晉蓮公司中藥材加工、豆制品等農副產品加工項目,發展脫毒馬鈴薯、高山蔬菜、雙孢菇等綠色產品,千方百計增加農民收入。

  發展綠色產業,帶來的不僅是農民增收,還使沁源形成了又一條資源循環利用鏈:加工園區向養殖園提供有機飼料用於開發養殖業,種植園向養殖園提供綠色飼料,養殖園將糞料提供給種植園作為肥料,通過養殖業帶動沼氣建設。這種“加、種、養”相結合的立體式發展使得資源共享,副產品互用。

  “吏民歸美賀郡守,不貪天功為己有。”古人說高風亮節者不可奪其志,金所軍不就是這樣一個人嗎?有了這樣的干部,和這些淳朴肯干的百姓,家鄉如何能不脫貧,又何愁不富裕呢?

  3.脫貧路上的“拼命三郎”

  在沁源縣赤石橋鄉,我聽說了這樣一位“拼命三郎”,為了讓老百姓脫貧摘帽,他不惜拿命來拼,他的名字叫李飛。2017年11月25日,連續兩天兩夜沒合眼的鄉黨委書記李飛突發腦溢血,倒在了崗位上,把自己的人生永遠定格在脫貧攻堅的路上。

  赤石橋鄉姚壁村貧困戶白虎龍告訴我,去年秋天,在李飛的幫助下,自家的新房終於蓋好了。當時李飛說:“老白,家是好家,但還缺兩件家具,我給你想辦法。”如今,新家具已擺在新房,可他本人卻再也來不了了。白虎龍說:“他是真把群眾當親人,關鍵時刻張得了口、伸得出手、交得了心。一看到這些家具,就想起李書記。”

  赤石橋鄉是典型的貧困鄉,全鄉一共2000多戶,其中有216戶貧困戶。李飛在這兒待了440多天,每家貧困戶走訪不下3次。赤石橋鄉民政助理鄭沁明告訴我:“李飛是寧可割自己的肉,也要省公家的米啊。”去年除夕夜,他逐村檢查,直到凌晨2點多才躺下休息。大年初一,他也沒有回家,挨個看望老黨員、貧困戶,直到正月底才吃上團圓飯。

  正月初二,我見到了赤石橋鄉鄉長孫曉曄。他告訴我,李飛太忙了,忙得沒空陪妻兒嘮幾句貼心話,忙得顧不上自己的身體。直到生命最后一刻,他還不忘叮囑我,“幫我請幾天假……鄉裡的工作你先擔著……”沒想到這假永遠銷不掉了。

  正月初四,我見到了李飛的妻子劉麗麗。李飛去世后的85天時間裡,劉麗麗整天以淚洗面。她紅著眼眶,用沙啞的嗓音說:“他在的時候,心裡裝的都是老百姓。他吃住在單位,回家的日子很少。每次回來最多也就能待上2小時。我真想多跟他說說話!”說著她又揉起了紅腫的眼眶。

  一心裝著老百姓,李飛生前為全鄉引進康乃馨種植項目、聯合菇業大棚香菇種植項目、益佳公司生態養殖項目、高標准農田建設項目等養殖、發電多元經濟項目。如今的赤石橋鄉,草莓熟了,康乃馨開了,香菇豐收了,光伏通電了,216戶貧困戶全部如期脫貧,農民的腰包鼓了……可是,百姓的好書記再也回不來了。

  像李飛這樣的共產黨員還有很多。我在李元鎮崔庄村見到了付雙宏。在他的住處,我發現了11雙磨破的運動鞋。他為貧困戶操了不少心,走了很多路。

  石人上自然村村民李玉容說:“多虧了付書記,今年俺們家才吃上自來水。”石人上自然村長期以來沒有自來水,大家靠肩挑井水生活,很不方便。李元鎮崔庄村第一書記付雙宏得知情況后,跑遍整個村子,摸清每戶的情況。在與水利部門協商的過程中,他更是發揮“一竿子插到底”的精神,為百姓爭取到水利改造專項資金。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就完成了引水工程,全村都吃上了自來水。

  村民的基本生活需求滿足了,戶容戶貌卻令人堪憂。60多歲的徐來喜患有慢性病,一個人住在土房裡,生活貧困。剛向村民借了錢對房屋進行改造,卻不知從何下手。付雙宏看在眼裡,急在心頭。為解決這個問題,他擼起袖子,入戶測量、出計劃、定方案。忙過頭了總是忘記吃飯,一個月下來整個人瘦了近20斤……就這樣“晚上想措施,白天到戶干”,不到一個月的時間,不僅是徐來喜家,全村所有貧困戶家裡都煥然一新。“俺們的房屋亮堂堂,心裡也敞亮了!”徐來喜拉著我的手說。

  駐村一年來,付雙宏跑遍了全村7個村民小組,共204戶,506口人,認真寫下具體詳細的脫貧實地調研筆記。如今,全村23戶危房全部完成了改造,所有剩余勞動力全部實現了再就業,村委也與太岳金色豆豆有限公司合作,吸收農戶55戶種植優質黑豆127.6畝,戶均收入1000余元,當地老百姓過上了好日子。

  李飛、付雙宏,他們只是沁源縣16萬人脫貧攻堅道路上的典型。除了他們,還有姚壁村黨支部書記王採風、官灘鄉琵琶村駐村扶貧工作隊隊長樊金龍、沁源縣疾控中心陰瑞芳……他們都是脫貧攻堅道路上的閃光點。

  4.脫貧之后的理性思考

  沁源縣作為省定貧困縣的脫貧摘帽,帶來的是整個農村產業結構和農民生活全方位的變化,這些變化著實讓沁源父老鄉親欣喜。然而,在走訪中記者也深切地感受到,脫貧后的沁源縣,尤其是大部分農村地區,仍然存在諸多沉疴宿疾,必須保持警惕和思考。

  大年初六,正是年后走親訪友的時候。記者一行人前往赤石橋鄉劉家溝村採訪。還未進村,路就堵了老遠,最后不得不步行進村。說起來,劉家溝村人口並不多,總共100多戶人家,但眼前的情況卻很像大城市堵車時的場景。不隻村裡主道上堵,村中大街小巷也堵,堵車的隊伍排成了長龍。實在是令人困惑不已,緣何大山深處的鄉村也會上演起“腸梗阻”的戲碼?

  問了一圈,記者了解到,農村堵車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車輛猛增。“這些年,年輕人到煤礦打工賺了錢都買車了。”村民劉楚根說。然而,車多了,路修好了,村民的交通意識卻跟不上。

  記者看到,劉家溝村的公路本來就狹窄,沿線村民還時常將門口的公路當成自家儲物間,把柴火等雜物都往上堆﹔小汽車、摩托車、電動車沒有規劃,亂停亂放。

  之后,我們又走進一家農戶,村民楊玉蘭熱情地招待了我們。走進這座新修的“小二樓”,屋內窗明幾淨,一派小康之家的幸福景象。然而,院子一隅卻發出陣陣惡臭。原來是楊玉蘭家的茅廁。

  “冬天寒風刺骨蹲不住,夏天蒼蠅亂飛蛆亂爬。”兒時條件十分惡劣的農村旱廁,給記者留下了深刻印象。沒想到闊別家鄉數十年后,又一次看到了旱廁。

  “以前政府說要把旱廁全改成水廁,我們積極響應,把家裡旱廁全改成水廁了,但是全家老小的舊習慣就是改不掉。”楊玉蘭告訴記者,“其實,還是水廁用起來方便、干淨、衛生。還是應該響應政府號召,把水廁用起來。”

  小廁所,大民生。如今的沁源農村雖然家家戶戶都吃上了肉,有的還開上了小汽車,但村民的生活習慣卻轉變得沒那麼快。脫貧工作,不僅要有“面子”,更要有“裡子”。要想由表及裡打贏這場脫貧攻堅戰,鄉村地區的“廁所革命”要進行得更徹底。

  楊玉蘭家隔壁是村民們口中的“懶漢張”的家。之所以叫他“懶漢”,是因為這個人不愛干活,靠吃低保過日子。

  剛到老張家門口,一股煙酒氣便迎面扑來。記者踏進屋裡,就看到這樣一副景象:三五個中年村民聚在桌前打麻將,一人面前放著一瓶酒、一包煙、一碗紅燒肉。“除了過年,你們平時也這樣嗎?有沒有正式工作?”記者問老張。

  “以前政府也安排過護林員、縣城清潔工之類的工作,但待遇不高,每天要走十幾公裡路,后來我就不干了。就靠政府每個月給的救濟金過日子。過年政府會送羊和雞。”老張借著酒勁兒向記者吐起了“苦水”。

  看著繼續打牌的老張,記者不由感慨,現在仍然存在個別“等靠要”的貧困戶,他們缺少主動脫貧的動力。這種“精神貧困”更具隱蔽性和傳播性,危害更大,脫貧也更艱難。

  記者在劉家溝村逗留了整整一天,在這裡看到的種種景象,不禁讓記者沉思,貧困群眾脫貧后,如何讓脫貧成效經得起時間考驗,而不再返貧?如何讓沁源老百姓實現精神上的徹底脫貧,是擺在沁源縣的又一張試卷。

  (本報記者 鄭晉鳴)

(責編:蔣琪、楊曦)